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 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 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 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一般写天涯归来、久别重逢的诗 词,总是写归来之乐、重逢之喜; 间 或写“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杜甫《羌村三首》之一)、“了知 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陈师道《示 三子》)、 “今宵剩把银照, 犹恐 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鹧鸪天》) 之类的真而如梦、恐真是梦的心理, 但其所曲折透露的还是喜悦之情。王 国维的这首《蝶恋花》词却把归来与 重逢也写成了人间的悲剧。在他的心 中、笔下,离别固然痛苦,归来还是 痛苦。其《人间词》的悲剧色彩之特 别浓厚,正表现在这类作品中。
词是述说天涯归来之恨,而以 “阅尽天涯离别苦”一句发端,先写 离别之苦。就这一起句本身而言,离 别是远去天涯的离别,人则不仅尝到 了而且阅尽了离别之苦。这样把离愁 别苦写到顶点,正是为了跌出下文, 加重那一归来的悲剧的分量。紧接着 就以“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两 句,陡然一转,重开词境。作者要展 示的悲剧是: 无情的空间已使居者与 行者长相分离,谁知无情的时间又使 双方都在分离中老去,这就是他在另 一首《蝶恋花》词中所说的“陌上楼 头,都向尘中老”。但这里,不写归 来惊见人已衰老,而说归来惊见花已 零落,这在表现手法上是意在此而言 在彼,其意本在人,其言却在花,也 是以花之凋谢暗示和象喻人之憔悴。 下面的“花底相看无一语”句,更是 花人难分,亦花亦人。其花底相看而 无语以表达其悲哀者,可以是零落之 花,可以是老去之人,也可以既是花 又是人,而不论花之零落抑或人之老 去,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当然无一语 可以相慰藉。过拍“绿窗春与天俱 暮”一句中,则以一般指女性居室的 “绿窗”暗点归来所见之人,以“春 与天俱暮”衬托人之迟暮。而春之 暮、天之暮,这一季节的推移、时日 的流逝,正是作者在另外一些词中慨 叹的“过眼韶华真草草” (《玉楼 春》)、“小阁垂帘天易暮” (《蝶 恋花》)以及其深深致憾的“已恨年 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 (《蝶 恋花》)。正因为年华之去,无时或 停,方恨其难留,却不知其已去,就 使花之零落、人之老去成为无可改变、 无可逃避的必然结局。
上片词的写法是以花见人,寓人 于花,花与人是两相重合、错叠为一 的。下片的前三句“待把相思灯下 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才把 人从花中分离出来,单写人的悲欢。 天涯归来,灯下诉说相思之情,这一 李商隐在《夜雨寄北》诗中梦寐以求的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 时”,照说是“阅尽天涯离别苦”后 的最大补偿; 可是,对作者来说,其 带来的欢乐是有限的,而已造成的苦 恨则是无尽的,因为离别还有归来的 希望,还有重逢的可能,而在离别期 间暗中逝去的年华、消失的青春,则 再也没有希望、再也没有可能追回来 了。结拍“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 镜花辞树”两句,正是作者面对这一 无情的事实所下的断语。其另一首 《鹊桥仙》词中有“霎时送远,经年 怨别,镜里朱颜难驻”几句,写的也 是同一事实。在这充满憾事、恨事的 人间,本来就是既不能使春花不败、 又不能使朱颜长驻的。作为结束语, 这两句再由人及花,使人花并列,两 相衬映,句中的“朱颜辞镜”与上片 的“绿窗春与天俱暮”句暗中勾连, “花辞树”与上片的“零落花如许” 句前后绾合; 这样,关合前文,收足 全词。
作者为海宁人,而长期在外求 学、工作; 此词为其一九○五年春暂 返海宁时作。后作者北上供职,于一 九○七年夏闻夫人莫氏病危讯南返, 抵家仅旬日,莫氏即病卒。词中云 云,是否因写词时惊见莫氏已容颜日 益憔悴,不便臆测,姑且存疑。这正 如作者在一首《浣溪沙》词中所说: “本事新词定有无?斜行小草字模 糊,灯前肠断为谁书?”但其词之有 无本事、为谁肠断,是无须深考的。 如作者所说,其观物本用“诗人之 眼”,“通古今而观之”,不“域于 一人一事” (《人间词话删稿》); 通过其词中所造之境、所托之意,展 示的往往不是个人悲剧,而是有普遍 意义的人间悲剧。